蒋墨回至行宫后,将那一笸箩果子放在桌上,往榻上一躺生起了闷气。闻人易自知现在劝什么都没用,灰溜溜躲了起来。
数个时辰之后,史景同风尘仆仆地前来禀报。进屋先讨了杯茶喝,见桌上有点心,顺带着啃了一块,方禀道:“林家一倒,算是敲山震虎,最近曾哄抬粮价的那些个商贩,纷纷大开粮仓,给灾民们送粮款、设粥棚,一个比一个积极。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把李德业的供词呈给蒋墨看:“至于鄂州司马,也快扛不住了,道出了当年濮南王曾经让他贿赂管漕运的漕运总督给他行便利,开了条公孙家专有的粮道。臣已经着人去查了,没查出什么端倪,应是公孙家听见了风声把盐铁之易的痕迹给抹了去。不过单说贿赂朝臣这一条,就已经可以敲打敲打公孙家了。”
蒋墨却是闷闷不乐,嘟着嘴半躺在榻上,伸出圆手冲他挥了挥:“丞相全权处理便可,朕现在陷入了感情危机,心中郁闷。”
蒋墨这一句话算是给史景同整不会了,茫然问道:“什么感情危机?”
蒋墨抬起眼赖赖地说道:“朕越来越讨厌我九弟了,但是又很喜欢他。我们之间的兄弟情义好矛盾啊!”
史景同怔然,第一反应是“你跟我说这个作甚!”,第二反应则是“你哪儿喜欢他了?!”。
但既然国君已经把话说到他脸上了,他就得琢磨琢磨怎么接这个话。本着多年积攒下来的学识,以及言多必失,史景同决定把话题再抛回去:“陛下为什么讨厌淳王,又为什么喜欢淳王呢?”
蒋墨沉思索了一阵后反问道:“丞相,为什么父皇不喜欢朕?”
史景同心头一跳,表情明显地不自然了许多,含糊其辞地回道:“先帝若是厌恶您,怎会让您继承皇位呢?”
“因为朕的母亲姓公孙。”谁知蒋墨竟直白了当地驳了回去,道:“若他真的有心想让朕做储君,就不会让您只教朕无用的诗赋,而非治国之术。”
说罢他坐直了身子,双手放在肚皮上,跟待产孕妇似的揉着正在胀气的肚子:“丞相,父皇他压根就没打算让朕继承皇位吧?九弟才是他心中的储君。只是碍于公孙家的权势才不敢废黜朕。”
“陛下,没有这回事!”史景同慌了神,滕然站起紧张地解释道:“先帝他……淳王殿下他……先帝不是这般想的……”
“朕就这么一说。”蒋墨撇撇嘴,暗道我在梦里瞧得仔细着呢,我那老爹揍我时的表情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我,真是面对外敌唯唯诺诺,面对儿子重拳出击。
继而君臣二人陷入了冗长的沉默,蒋墨有些犹豫不决,他似是不该挑起这般敏感的话题。但有些事不是一味的回避就能永远地当作不存在。梦中的压抑持续到了现实里,若是不说出来,他不知自己能否当个过路人,一直心平气和下去。
“丞相,你知道朕为什么讨厌九弟吗?”蒋墨顿住,看向桌子上的那笸箩果子低声道:“我讨厌他生来伴随着赞赏与偏爱。我讨厌……讨厌他的我。我不喜欢这种被嫉妒扭曲的样子,可我又忍不住嫉妒他。他就像是面华丽的镜子,美丽的人在他面前搔首弄姿,丑陋的我则不敢直视他。”
“陛下,您是一国之君呐……”史景同叹息,瞥向那笸箩果子,总觉得这里头有点故事,却又猜不出来。
“朕是一国之君,但朕不是圣人。”蒋墨苦笑:“我生来有个天潢贵胄的皮子,算是高人一等了。这样的我也忍不住嫉妒九弟,更何况普通人呢?丞相,你知道有多少人穷极一生地向上爬,到头来却是一事无成吗?九弟他美好到太不真实了。”
史景同语塞,替闻人易开脱道:“陛下,淳王殿下的生母早逝,他也不是一帆风顺呐。”
蒋墨摇首:“朕难道不是吗?就算太后对朕极好,但朕连亲生母亲的面容都不曾留下印象。丞相,朕知道他非一帆风顺,可朕希望你们也明白朕的苦衷。”
史景同终是找不出任何的借口来搪塞了,只能问道:“那,臣该如何做?”
蒋墨笑笑,打被窝里掏出个啃了一口的果子扔给他。史景同下意识地接住,就听他轻松地说道:“朕也不知道。要不,你哄哄朕?”
史景同抬首看了他一眼,眼神中露出些许惊讶,旋即又低下头,无措地摩挲着手里的果子,静坐了一阵后起身告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