荆国自建国以来,共经历过八次重大变故,前六次千篇一律,无非是新旧朝交替,皇子夺嫡,藩王谋逆之类的祸事。最近的两次则属实玩出了花:
一为,新帝登基不足半年,坠马濒亡。
二为,新帝登基不足一年,坠楼濒亡。
而最要命的是,这两次变故全是一个皇帝闹出来的。闻人默,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国君,算是将花式坠落给研究透了,短短一年,从坠马晋升到坠楼,不禁令百姓们击掌赞叹,古人云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。殊不知走得越高摔得越惨。咱这国君真乃古今第一神人也。
不过调侃归调侃,国君一直昏迷不醒,确实挺愁人的。而且闻人默没有子嗣,若真就这般一蹬腿原地驾崩,荆国必然要卷起一番血雨腥风,约莫着得亲王争夺皇位,加藩王之乱,加敌国入侵,再加涝灾之后的流民动荡,所有天灾人祸汇聚一堂,其乐融融地将荆国给送走。
百姓们越想越慌,再问行宫内屡屡传来随扈大臣们的诵经祈福声,不禁也自发地三两走上街头,为国君颂起了福。大家心里也都抱着一个大差不离的小心思,那便是不管咱这新君在位一年里做了多少荒唐事,此番出巡倒是挺正经的。
虽说他负伤的原因有点可笑,竟是为了争夺歌女而大打出手。不过,有道是自古多情帝王家,闻人默后宫里头空空如也,相中个姑娘情理之中。再者了,国君想要个姑娘,那能叫抢吗?那是天大的恩典啊!
哪曾想百姓们祈福祈了小半天,一道新的流言悄悄弥漫开来。说国君并非因抢夺歌女而在打斗中落败坠楼,实乃因要严查贪墨案,在秘密体察民情之际,为奸人所害。
其实这个说法着实假得很,但它却是一干假话里头最像真话的那个。是啊,堂堂一国之君,在行宫里头吃喝不愁地呆得好好的,去酒肆作甚?天下好女千千万,何必抢个民间歌女!而且他出行怎会不带侍卫呢?定是出了内鬼,趁国君不备,来了个倒拔垂杨柳给他扔下了楼去,再宣称是意外。
百姓们顿觉醍醐灌顶,祈福的声音更大了些,且真情实感地配合着哭了两句,送那即将魂归天际的国君真情实意的祝福。
同时,“严惩贪官,为国君报仇”的口号也喊了起来。先是群秀才学子打的头阵,后跟上了受灾群众,夹杂着前来为邱大人喊冤的百姓,浩浩荡荡地拉成了千人有余的游街队,举着拳头,摇着旗,声势浩大地绕着倡城转了一圈,成功地激发了群众热情。若非城门紧闭严查凶手,怕是已如燎原之火,点亮了整个鄂州。
“是你鼓动那些个书生游街的?做得不错,现在就缺这一把火。”史景同坐在书案前,一边翻阅着卷宗,一边低声说道。
闻人易则跪在地上,面向躺在榻上的蒋墨。沉默了片刻后,问道:”老师,您不是看得一清二楚吗?七哥他是为了制止恶人强抢民女才……为何不趁机道出实情呢?”
“实情很重要吗?”史景同将鄂州司马李德业的供词细细捋了一遍,沉声道:“陛下又不是要死了,急着给他立个好听的身后名。当务之急,是将搁置下来的贪墨案审明白。公孙家和杞王都在借机做文章,若真叫他们做成功了,哪怕陛下醒了,保不齐也会被以德不配位或者旧疾缠身等借口强逼着禅位。只有把贪墨案重新拉回众人视线中,才能绊住他们的脚步。”
闻人易语塞,继续死死地盯着榻上的蒋墨,见他仍一动不动,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,满是血丝的眼眸隐隐有些作痛,忙垂首把眼泪憋了回去。
谁知他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史景同的眼睛。史景同蹙眉,将手中的卷宗放至一旁,问道:“子简,知道为师为什么要你跪在这里吗?”
“学生做错了事。”闻人易声音发飘,应是在努力压抑着情绪。
史景同对他这即将哭出来的小声调并未生出丝毫的同情,严肃地继续质问道:“错在哪儿?”
闻人易深吸一口气,尽量以平稳的语调说道:“错在学生不识人心险恶,不思进取,害死了邱大人,连累了陛下。”
啪地一声,史景同重重拍了下桌子,厉声道:“错!邱大人的死,是因歹人的算计。陛下的重伤,乃一场意外。与你何干?”
闻人易却反驳道:“如果不是学生无故被人陷害,又无从自证清白,邱大人不会听信歹人的谗言,不惜以死来保护学生;如果不是学生疏忽大意,没看紧陛下,陛下也不会出此意外。学生……太没用了。”
“你是没用!”史景同从未对闻人易如此严厉过,乃至自己都愣了一瞬,叹息道:“子简,为师教你避世,不是让你委曲求全,得过且过。你可以不争不抢,但你要明白,你是皇子,且曾被先帝寄予重望。就算你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,也会被人看作眼中钉肉中刺。”
说着他指向床榻上的蒋墨:“子简,你不是想当个纯臣吗?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话,如何当他的臣?又如何在剑戟森森中护他周全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