卧房非常朴素，一张单人床铺着素色床单，书桌和书架占据三分之一面积，半开的窗户送来黄桷兰的香味，轻嗅间，叶金玉仿佛还闻到了墨香。
叶奶奶把叶金玉按在书桌前的藤椅上，自己则慢吞吞坐在床上，“听说，你从小斌那里接手了好些产业，是不是？”
“奶奶听谁说的，都是正常商业往来……”推脱之词在叶奶奶的洞悉的目光中编不下去，叶金玉只能道：“是啊。”
“是老大侵占了你的股份吗？”叶奶奶又问。
嗯？您怎么知道？这句话不必问出口，叶金玉瞬间放大的眼睛足以表达心中惊疑。
叶奶奶轻笑，“知道你爸当初为什么把公司交给他吗？”
这话叶金玉不好答。父母出事之后，按照法律规定，叶金玉的抚养权叶奶奶排第一。叶父叶母既然有时间交待资产怎样处置，怎么会对女儿的归属只字不言？只给叶奶奶抚养权，却不让她碰财产，不论怎么想都有防备叶奶奶的意思，尤其叶奶奶和叶金玉并没有血缘关系。
曾经，叶金玉一度以为，大伯那边是家人，叶奶奶这边是亲戚。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，后妈没一个好东西。等经历世事，洞察人心，叶金玉才明白世间没有错的事，只有错的人。千好万好的处境，都有恶人抱怨世界捧杀他。逆境也有勇者逆流而上，绝杀出世。
叶金玉也是浪费了许多年才想清楚，可这终究是敏感的话题。
叶奶奶笑道：“你这孩子，心思敏感，好也不好，该学学你爸，他啊，是个通透的。他很有才华，下海之前，很多人都看好他的前途，所以他去做生意，你爷爷才那么生气。父母疼爱、兄弟和睦、夫妻恩爱，还有你，自己还长得英俊帅气，又有才华，一辈子可谓完美。可能是老天见不得完人，才让他短寿。所以啊，老话常说人的福气有定数，年轻时候苦一点，别太往心里去，一辈子长着呢！这，说到哪里去了，对了，说你爸为什么把资产托付给老大。你不要看今天老大侵占你的财产，就觉得他们兄弟生前关系不好。他们是亲兄弟，一起读书又一起参军，社会上不是有句顺口溜吗？人生四大铁，一起同过窗、一起握过枪，血脉至亲，从小陪伴，老大结婚之后，还拿出所有积蓄支持你爸创业。后来摊子铺开，你爸没有信任的人，他也愿意放弃当时世人眼中的铁饭碗去帮忙，那都是过命的交情。”
“那为什么……”叶金玉难以理解，那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。
“可共患难，不可同富贵。”叶奶奶轻叹一声：“这句话熟悉吗？千百年前就有古人说过。阳光底下无新事，翻开书本，你觉得新鲜出奇的东西，都曾有人经历过、记载下来了。可惜，我是个老学究，马后炮，后知后觉看明白，也帮不得你什么。”
叶金玉哧溜从椅子上滑下来，蹲在叶奶奶面前，仰着脸看她，“奶奶别这么说，您已经帮了我好多，好多。”
叶奶奶摩挲着叶金玉头顶，当她还是小孩子那样：“老大性子软弱、要脸面，这回被你戳破，不会再干什么了。以后你们就过年时候来我这里吃顿饭，一年来往这一回，你觉得这样行吗？这样算报仇了吗？”
叶金玉没说话，叶奶奶继续道：“人不能一直泡在苦水里，青春靓丽的小脸蛋都不好看了。你要是觉得报仇了、出气了，事情就到此为止吧。”
叶金玉一怔，叶奶奶知道什么了吗？叶金玉想含混过去，可看着那双智慧、洞悉一切的眼睛，平日里张口就来的谎言、推辞，如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。
“奶奶，不是我想不想，吃了这么大亏，大伯和大哥真能接受吗？”叶金玉苦笑，没有人觉得自己是错的，不找个借口，怎么瞒过日夜难安的良心。叶大伯剖析过他当时遇到的困境，不挪用那些钱，难道一大家子都去喝西北风吗？叶宗斌表白过他家的功绩，千不好万不好，叶家养大的叶金玉，从小关怀她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。
“你呢？你怎么想，不管别人，说说你。”
叶金玉把头埋在叶奶奶腿上，半响才幽幽道：“我不想。轻易原谅了，我吃的那些苦算什么。小时候，我常自我怀疑，是不是自己不够好，才让大伯大伯母看到我就笑得不自然。我常自我否定，以为自己不知足，明明我和诗韵吃穿一样，零花钱我还要多些，可我还是不知足，嫉妒、阴暗、虚荣……我曾经不知道卫生经要粘在内裤上，当时我吓住了，只能强自镇定，回忆着书上讲的内容，战战兢兢自己摸索。这种私/密的事情，我能请教谁？一年后，看到诗韵又羞又气不愿意听大伯母讲这些，我很嫉妒，我想抢诗韵身上的关注。白天我认真学习，克制着脾气交好老师同学，晚上我又陷入自我怀疑，我是个两面派、阴险又狡猾，我无底线讨好过，耍小聪明污蔑过，我变成了电视剧里那种经典的坏人。我很怕，我很怕。”
叶奶奶感到腿上有湿润的痕迹，夏日轻薄的衣料挡不住汹涌的眼泪。
“后来发现大伯挪用，我是高兴的，奶奶你不知道，我当时第一反应不是生气，我很高兴。原来我的那些阴暗情绪，是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，报复坏人不需要内疚，他们是坏人啊。”
“是我没照顾好你，金玉啊，奶奶没有照顾好你。”叶奶奶轻拍叶金玉的后背。
“不关奶奶的事，是我眼瞎。”小时候，叶金玉被层出不穷的电视剧、电影和影响，总以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会对她不好，闹着要去叶大伯那边住。抚养权是在叶奶奶手里，可叶金玉要过去住，叶大伯也欢迎，难道叶奶奶能拦吗？